【中國政治】20251215(一)中國如何突破美國的技術封鎖

作者:弧形量子




大眾往往聚焦於應用層(如 TikTok 的演算法)或硬體製造層(如高階晶片的制裁),但真正決定未來數位版圖邊界的,是您所提到的「物理層基礎建設」。

這三個領域分別代表了數據的「傳輸通道」(海底電纜)、數據的「接入節點」(5G 基地台)以及數據的「時空基準」(北斗衛星)。中國在這三方面的佈局,試圖在美系標準之外,建立一套完整的、可控的數位生態系統。以下針對這三個關鍵領域進行深入解析:

海底電纜:數位絲綢之路的動脈

全球超過 95% 的跨國數據流量是通過海底電纜傳輸的,而非衛星。過去這塊領域由美、法、日企業(如 SubCom、ASN、NEC)主導。中國的策略是透過「華海通信」(HMN Tech,前身為華為海洋)打破此壟斷。

中國在海底電纜的佈局策略在於「繞道」與「新路徑」。面對美國自「乾淨網路」(Clean Network)計畫以來,阻擋多條直連香港或中國的電纜(如 PLCN),中國轉而加強與歐洲、非洲及東南亞的連接。例如 PEACE 電纜(巴基斯坦—東非—連接歐洲),這條線路從物理上避開了經過美國領土或傳統美國盟友控制的關鍵節點。

這代表的戰略意義在於,如果未來的網際網路發生分裂,中國可以確保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通訊暢通無阻,且數據流動不需要經過美國的情報監聽節點。這是在物理層面上確保數據主權,防止在極端衝突情況下被切斷與外界的數位聯繫。

5G 基地台:地面神經網路的佔領

5G 不僅僅是網速變快,它是物聯網(IoT)和工業自動化的基礎。華為(Huawei)和中興(ZTE)在過去幾年採取的策略是「農村包圍城市」的全球版,即在非洲、拉丁美洲、中東和東南亞大量鋪設高性價比的基地台設備。

儘管五眼聯盟及部分歐洲國家剔除了華為設備,但在全球南方(Global South),中國設備的市占率依然極高。這造成了一種「技術鎖定」效應。當一個國家的核心通訊骨幹是建立在中國標準和設備之上時,未來的 6G 升級或相關的智慧城市應用,將很難替換成美系標準,因為轉換成本過高。

更深層的影響在於標準制定。透過高市占率,中國企業在 3GPP 等國際標準組織中擁有巨大的話語權。這代表未來的通訊協議可能會有更多「中國基因」,從底層編碼到通訊協定,這讓美國擔憂未來可能會出現兩個互不相容的通訊生態圈。

北斗衛星系統:擺脫 GPS 的時空依賴

這是三個領域中唯一完全「天基」且最具獨立性的系統。美國的 GPS 長期以來免費提供全球定位與授時服務(PNT),這讓全球金融交易的時間戳、電網同步以及物流導航都依賴於美國空軍維護的系統。

北斗三號系統(BDS-3)的完成,讓中國擁有了完全獨立的時空基準。這不僅是為了軍事上的精確導引,更是為了經濟安全。如果沒有北斗,一旦 GPS 在衝突中被切斷或干擾(如局部關閉或降低精度),依賴 GPS 的國家其金融結算系統、電力調度都可能癱瘓。

中國正積極推動北斗在亞太地區和「一帶一路」國家的應用,例如泰國、巴基斯坦等國的基礎建設已開始整合北斗訊號。此外,現代手機與車用晶片大多已兼容北斗。這是在物理層面上,將世界的「導航權」從美國單極霸權轉向多極化。這代表即便美國關閉 GPS,使用北斗系統的區域經濟體仍能正常運作。

建構數位防禦縱深

綜合上述三點,中國的目標並非單純的商業獲利,而是建構「數位防禦縱深」。

海底電纜確保了數據流動的物理路徑不被美國單方面切斷;5G 基地台確保了數據接入端的標準話語權與市場依賴;北斗衛星則確保了底層的時空座標不受制於人。

這是一個平行於美國體系的備用世界。在和平時期,這表現為廉價且高效的基礎建設輸出;但在地緣政治衝突激化時,這套系統能讓中國及其盟友在被踢出 SWIFT 或被切斷美系網路服務時,依然保有運作能力。這確實是科技戰中,比單純晶片封鎖更為宏大且難以逆轉的深水區博弈。

數據在地化導致的「資訊孤島」

過去,跨國企業可以使用單一雲端服務(如 AWS 或 Azure)來彙整全球工廠的生產數據。但在物理層分裂的趨勢下,數據主權法律成為了第一道牆。中國的《數據安全法》要求重要數據必須儲存在中國境內,而美國與歐盟則有各自的隱私與安全規範(如 GDPR 或 CLOUD Act)。

這迫使企業必須進行「數據物理切割」。例如,一家汽車製造商在中國的工廠,生產數據、車主行駛數據必須留在中國的伺服器(如阿里雲或由中國合資夥伴運營的雲端),而無法直接傳輸回德國或美國總部進行大數據分析。這造成了企業內部的「資訊孤島」,總部難以即時掌握中國區的真實運營狀況,或者必須花費鉅資開發能在兩套法規間合規進行數據脫敏(Data Masking)的中介軟體,降低決策效率並增加 IT 維護成本。

硬體設備的互斥性與採購難題

在工廠自動化與物聯網(IoT)層面,物理層的分裂帶來了具體的硬體選擇困難。如果一家企業在越南或泰國設廠,當地的通訊基礎建設很可能由華為或中興承建(因性價比高),工廠內的自動搬運機器人(AGV)或感測器可能預設使用北斗衛星定位。

然而,如果這家企業的終端客戶是美國政府或國防承包商,根據美國的國防授權法案(NDAA)或其他制裁清單,供應鏈中不得含有特定的中國技術與設備。這代表企業可能需要在同一個廠區內,或者針對不同的生產線,採購完全不同的硬體設備。一條產線使用中系設備以降低成本並適配當地網路,另一條產線為了合規出口美國,必須使用成本較高的愛立信或諾基亞方案,甚至需要建立物理隔離的網路環境。這不僅增加了採購成本,也讓維修備料變得極度複雜

供應鏈透明度與反間諜法的矛盾夾擊

這是目前最讓法務部門頭痛的深水區。美國海關(CBP)基於《維吾爾強迫勞動預防法》(UFLPA)等法規,要求進口商提供極度詳細的供應鏈溯源資訊,甚至要追溯到原物料的開採地。這需要企業對上游供應商進行深度的數位審計。

與此同時,中國修訂了《反間諜法》並收緊了各類數據庫的對外存取權限。如果外資企業試圖將中國供應商的詳細地理位置、員工資訊或能源消耗數據傳輸到海外以證明「清白」,可能會被中方視為竊取敏感經濟資訊或威脅國家安全。

企業因此陷入了兩難,若不向美國提供數據,貨物可能被扣押;若向美國提供數據,則可能在中國觸法。這種「合規悖論」迫使企業必須在供應鏈管理上建立極高的防火牆,甚至被迫將供應鏈徹底一分為二,一套專門服務中國市場(In China, For China),另一套完全移出中國以服務歐美市場(China Plus One),這已不再是單純的經濟考量,而是生存必需。

資本支出(CAPEX)的「非生產性」激增

最直接的指標是觀察企業的資本支出趨勢與營收成長之間的關係。在供應鏈雙軌化的過程中,企業必須在中國以外(如越南、印度或墨西哥)建立備份產能。這代表企業花費鉅資蓋了新工廠、買了新設備,但整體的產能利用率可能反而下降,因為這是為了分散風險而建立的「冗餘」產能,而非為了滿足新增的需求。

如果您發現一家製造業公司的 CAPEX 大幅上升,但預估營收成長卻持平,且公司的公開說明中頻繁提到「供應鏈多元化」或「區域化」,這通常代表企業正在支付昂貴的「脫鉤稅」。這種資本支出的效率較低,短期內會壓低自由現金流(Free Cash Flow),但長期來看,這是企業在極端地緣政治衝突下的生存門票。投資人需要判斷的是,這筆錢是花在刀口上建立了真正的護城河,還是僅僅造成了資產的閒置與浪費。

存貨週轉天數:從 Just-in-Time 轉向 Just-in-Case


過去三十年,全球化追求的是「及時生產」(Just-in-Time, JIT),企業以極低的庫存水位運作以極大化資金效率。但在物理層分裂的威脅下,物流鏈可能因為制裁、關稅或港口封鎖而隨時中斷。因此,具備韌性的企業正轉向「以防萬一」(Just-in-Case)的庫存管理模式。

您可以觀察企業的「存貨週轉天數」是否在拉長,尤其是原物料與半成品的庫存。如果一家科技公司的庫存水位顯著高於同業,且管理層解釋這是為了應對供應鏈不確定性而建立的戰略庫存(Strategic Buffer),這反而是具備危機意識的訊號。然而,這也代表更多的營運資金(Working Capital)被積壓在倉庫裡,企業的現金轉換週期(Cash Conversion Cycle)會變差。投資人必須接受這是一種「新常態」,並關注企業是否有足夠的現金流來支撐這種低效率的運作模式。

毛利率結構與合規成本的侵蝕

在利潤表上,雙軌制帶來的衝擊會反映在兩個地方。首先是毛利率(Gross Margin)。當供應鏈一分為二,企業失去了全球集中採購和大規模生產的規模經濟優勢,單位生產成本勢必上升。如果一家企業在宣稱進行供應鏈轉移的同時,毛利率卻出現結構性的下滑,且無法透過漲價轉嫁給消費者,代表定價能力(Pricing Power)不足以支撐脫鉤的成本。

其次是銷售與管理費用(SG&A)。為了應對美國的出口管制、新疆法案以及中國的數據安全法與反間諜法,跨國企業必須聘請龐大的法務團隊、合規顧問以及建立複雜的數據審計系統。這些都屬於「防禦性開支」。如果您發現一家科技公司的研發費用佔比持平,但行政管理費用卻逐年攀升,這可能暗示公司正深受地緣政治合規問題的困擾,資源被大量的非生產性活動所消耗。

營收來源與資產配置的「錯配風險」

最後一個觀察點是「地緣錯配」。投資人應該仔細比對財報附註中的「依地理區域劃分的營收」與「依地理區域劃分的非流動資產」。最危險的狀態是一家公司高度依賴美國市場的營收,但絕大多數的重資產(工廠、設備)仍鎖定在中國。

這種「頭在美國、腳在中國」的結構在物理層脫鉤的趨勢下極為脆弱。一旦發生制裁或物流切斷,公司將面臨營收歸零但資產無法變現的雙重打擊。相反地,具備韌性的企業,資產配置應該開始與營收來源趨於一致,即「在當地生產、為當地銷售」(Local for Local)。這種資產與營收的地理匹配度,是評估地緣政治風險曝險部位最直觀的方式。

蘋果(Apple)案例

蘋果(Apple)堪稱是全球供應鏈管理的教科書,執行長提姆·庫克(Tim Cook)本身就是供應鏈管理出身。如果連蘋果這樣擁有近乎無限資金與最強大議價能力的公司,在執行「雙軌制」時都步履維艱,那麼其他企業所面臨的困難可想而知。蘋果目前的策略非常清晰,即將高階製造慢慢剝離中國,轉向印度(主攻 iPhone)和越南(主攻 iPad、Apple Watch),試圖將原本高度集中的「鄭州模式」轉變為分散式的「多點矩陣」

首先,最直接的衝擊來自於「良率」與精密製造的文化差異。在中國,蘋果已經花了二十年磨合出一套極其嚴苛的供應鏈標準。中國工廠不僅僅是組裝,更具備了極強的現場解決問題能力(Troubleshooting)。然而,當蘋果剛開始在印度塔塔(Tata)的工廠試產手機外殼時,曾傳出良率一度只有 50% 左右。這在講究精密度的電子製造業是災難性的數字。這並非單純的設備問題,而是涉及勞工素質與基礎設施的穩定性。印度頻繁的停電以及水資源供應不穩,迫使工廠必須自建發電廠,直接拉高營運成本。為了改善良率,蘋果被迫從中國和美國派遣大量的工程師團隊(所謂的 Tiger Teams)常駐印度和越南進行「手把手」的教學。這不僅增加差旅與管理費用,更在內部造成了微妙的文化摩擦。

「新產品導入」(NPI)流程的轉移難題。過去,蘋果的新產品從設計藍圖到量產的 NPI 過程幾乎都在中國完成,因為那裡有最齊全的工程師與模具廠,修改一個設計只需要幾小時就能拿到新樣品。但現在,蘋果試圖將 NPI 資源分流到印度。這導致了一個尷尬的過渡期:設計總部在美國,核心工程能力在中國,而新產線在印度。這種跨時區、跨文化的溝通讓產品開發週期變長,反應速度變慢。對於依靠每年九月準時發布新機來維持股價的蘋果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潛在風險。

蘋果雖然想擺脫對中國的依賴,但在越南和印度的工廠,現階段仍高度依賴從中國進口的零組件。許多在越南設廠的「非中國」供應商,其實背後的老闆還是中國企業(如立訊精密、歌爾聲學),或者是必須從廣東將螺絲、螢幕、連接器海運到越南。這造成了一種奇特的現象,即「物理工廠搬走了,但供應鏈的根還在中國」。

如果美國對中國實施全面的物流封鎖,越南的產線也會因為缺料而停擺。蘋果目前正努力要求供應鏈必須在當地採購(Local Sourcing),但建立一個完整的上下游聚落通常需要十年的時間

最後是終端數據的「雙重標準」。為了符合中國法規,蘋果在貴州建立了數據中心,將中國用戶的 iCloud 數據留在當地,並由「雲上貴州」運營。而在世界其他地方,則使用美系的標準。這種做法雖然保住了中國市場的營收,但也讓蘋果在美國國會面臨巨大的政治壓力,質疑是否向北京妥協了用戶隱私。這種在美中兩邊都要討好的「走鋼索」行為,是蘋果目前最大的品牌風險。

從財務角度來看,蘋果正在經歷一段「利潤換安全」的陣痛期。目前的雙軌佈局導致硬體毛利率面臨壓力,但蘋果透過高毛利的服務營收(Services)來掩蓋了製造端的成本上升。對於投資人來說,關鍵在於觀察印度製造的 iPhone 佔比何時能突破臨界點(例如 25%),以及良率是否能達到與中國廠區一致的水準,這將是蘋果供應鏈真正完成「去風險化」的里程碑

蘋果的轉型過程中,其實最辛苦的執行者是一群我們非常熟悉的企業,台灣的電子代工廠(EMS),如鴻海(Foxconn)、和碩(Pegatron)與緯創(Wistron)。是他們實際承擔了去印度蓋廠、訓練員工以及面對良率壓力的第一線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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